一个叫冯文学的外卖员起诉了物业公司,他引用《宪法》维护自己的权利。冯文学不擅长忍耐和道歉,他在送外卖时经常感到愤怒。这愤怒背后,是更多外卖员被长期忽视的、作为一个人的尊严。
“你像送外卖的”
冯文学是一名众包骑手,男,44岁。他与别的外卖员不一样。他穿着衬衣和西裤送外卖,他把电动车擦得锃亮。他是北京本地人,就在自己出生长大的东坝地区送外卖,他在东坝有一套房。
做外卖员4年来,他经常感到尊严受到伤害,他的做法是:反驳、争吵、向12345投诉、打110报警,乃至向法院起诉。
他觉得最不公平的事情是外卖员不能骑车进小区。即便提着40多斤重的超市配送、或者80斤的水,也不行。在将府锦苑小区,有一次冯文学坚持骑着电动车进,保安勒住他的脖子,把他从车上拽下来。他的后背在地上刮擦,“汗衫都破了。”
2022年5月,又一次,他被拦在小区门外后,订单配送超时,一位顾客很生气,“今天是母亲节你知道吗?”顾客质问他。母亲节,他突然有了怒气:“母亲节关我什么事?”因为这句回嘴,顾客投诉到盒马总部,他被站长严厉批评,封号8天。他从此知道了母亲节在5月。
2023年,有一次冯文学送一份米线,电动车驶过一条坑坑洼洼路,汤撒了一大半,他自己赔了客户10块钱。
还有一次,冯文学在小区里送餐,摸黑顺着草坪里的小路走出好远,才发现是条死路。
2023年5月的一个夜晚,在将府锦苑大门口,他再一次被保安拦下来。“你像送外卖的”,保安这么说。
保安搜查他的电动车,先看车头内侧挂着的塑料袋,里面装着充电宝,拖车绳,卫生纸,又走到车后座翻看箱子,看到了箱子里有份餐。冯文学没有辩驳,他顺从地把车停在门外,小跑着送完外卖。
冯文学觉得那个“像”字很刺耳。仅仅是像外卖员就要被搜查吗?再者说,是外卖员就能被搜查吗?
确定那一单没有超时罚钱后,他回到小区门外,站在自己的电动车旁,拨打了110。他认为保安搜查他的电动车是违法行为,侵犯了他的人权和隐私。警察来了,叫来了保安队长,对保安进行批评教育。那位保安最终都没有向他道歉。
进不去的门
2023年底,青岛市某小区门口,因骑车进小区,外卖员与保安发生口角,保安持刀刺死了外卖员。2021年1月3日,湖北仙桃一外卖小哥与小区保安发生冲突后倒地不起,送医后抢救无效身亡。
小区门口是外卖员要突破的最大难关,他们在此耽搁的每一分钟,都可能变成罚款、投诉。外卖员与保安的冲突也集中发生在这里。
冯文学送外卖的小区,有的门口四组铁门紧闭,保安亭前牌子写着“门前禁止停放车辆”。有的门口钉着蓝色标牌:禁止外卖车辆以及共享单车入内。不同的保安在门口站着,一次一次告诉他,“外卖车辆不得进入”。
他觉得愤怒,窝火,不公平。他问自己:这是新时代的“华人与狗不得入内”吗?他又给自己回答:“但又不一样。狗能进,我们外卖员的身份还不如狗”。
冯文学经常面临的处境是:拎着超20斤的重物,在迷宫般的小区步行10分钟,却仍无法确定自己的位置。以瑞晖嘉苑为例,共有1到13号楼,每号楼又有6个单元,单元的标识在楼门上方,字小,几乎被楼门伸出的屋檐挡住。小区楼号单元本就复杂,道路却并不规则,路围绕着绿植呈弧形,有时顺着走出好远才发现是死路。
他不理解,其他人都能走,为什么外卖员不能走?其他车辆都能入内,为什么外卖员的车辆不能入内?
在东坝区域,畅颐园小区门禁最严格,2020年到2022年,外卖员进入需要登记姓名、手机号、身份证号。外卖员只能走北门,不允许骑车。冯文学觉得物业公司“在侵犯人权,是违法行为”。他向12345投诉,又多次报警,都没有结果。
2022年9月20日,冯文学去朝阳区人民法院起诉了畅颐园的物业公司。他递交了两份诉状,一份案由是一般人格纠纷,另一份根据律师的建议,起诉理由是排除妨害纠纷——即权利人行使物权过程中受到妨害所产生的纠纷。法院受理了后者。
外卖车辆到底能不能进入小区?
除了冯文学,另一个起诉物业侵犯他人格权的外卖员,30岁的梁宁宁,在2024年5月21日收到了北京朝阳区人民法院作出的判决。
法院认为物业并没有侵犯梁宁宁的人格权,驳回原告梁宁宁的诉讼请求。
法院认为,只要获得业主的授权,物业就可以对外卖员作出限制性规定,无论是禁止外卖员进入小区,还是禁止外卖车进入小区。判决书中写到:物业……对外来人员进行管理,属于履行物业职责。……不存在仅因为外卖身份就限制其自由之情形。
梁宁宁起诉物业的理由是,物业只允许外卖员走三个门中的一个,侵犯了他的人格权。2024年3月,他在微信小程序的网络法庭上提交了他的起诉书。
北京市常鸿律师事务所彭艳军律师表示,从法律层面讲,法官最后的判决没有问题。但律师认为,不让外卖员骑车进入小区的规定,本质是一种权利的滥用,没有边界感。“任何权利行使都应有边界,都应当尊重社会公德,不得违反法律、法规或者损害社会公共利益。如何平衡快递外卖员的工作效率与小区的安全秩序,需要综合考虑,不能粗暴一禁了之。”
冯文学一直在等待开庭通知。递交诉状一年半之后,2024年3月20日,他的案子在望京人民法庭开庭。他没有请律师,自己站在了原告席上。
59次投诉
实际上,在此之前,冯文学在12345的投诉得到过小区所在社区的回复:
畅颐园小区道路狭窄,人车混行,为保障小区内老人、儿童通行安全,经居民会议举手表决,居民代表联名签字等方式征得多数居民一致同意,不允许外卖、快递骑车进入。
他在其他小区的投诉得到的回复也类似:保障老人、孩子的安全;小区街道未人车分流,没有行车专用道路及供外来车辆停放的地方;小区居民自治,共同决定不允许外卖员骑车进入小区配送。
冯文学感到被敷衍,“总以业主委员会名义回复,说什么举手表决了,其实根本没有什么业主委员会!”
做外卖员4年,他在12345小程序的投诉多达59次,加上拨打电话的则更多。他的微信界面,置顶的第一栏就是12345小程序。投诉集中在2022年6月6日到2024年2月3日,内容占比最多的,是小区不允许外卖员骑车进入的问题:瑞晖嘉苑小区,畅颐园,华瀚福园,将府锦苑,龙湖天璞,锦安家园……他几乎投诉了所有东坝的小区。
冯文学在乎不能进入小区所耽误的时间,但更在乎尊严,他认为自己应有与其他人同等的自由。在梁宁宁案中,法院“无法认定物业公司有任何侮辱外卖快递之违法行为,亦不构成对该行业或梁宁宁个人的负面评价和贬损”。但保安与外卖员矛盾频发,或许是人们感到受辱的证据。
多数时候,外卖员与保安争执两句,然后熄火。更多的时候,他们沉默。时间在流逝,更紧急的情况他们都无法停下来——比如骑手同行就在自己身旁出了车祸。连死亡都不能成为停下的理由,更何况是愤怒?手机里的女声提醒他们继续拧油门,拧到底,“派单。从XX到XX,请在滴声后回复,收到。”
外卖员还面临另一个涉及尊严的问题,上厕所。外卖员路线的一端大部分是小区,另一端是美食城或商场。商场的厕所是为慢慢闲逛的客人设计的,外卖员总是赶时间,来不及。跑外卖4年,冯文学只在商场上过一次厕所,大部分时候他使用美食城的厕所。
2023年2到3月份,冯文学常去的星光美食城的厕所频繁堵塞,修缮了三四次,最长的时候一周都无法使用,包括档口商家和骑手在内的100多人“都憋坏了”。他打12345电话,投诉了厕所的问题。之后,美食城所在社区对厕所进行修缮,问题解决了。
他还投诉过三条道路:金泰丽富嘉园北门底商旁的一条路、金隅嘉品商场西侧的一条路、坝鑫家园3号楼北侧一条通往河边的路。这些路坑坑洼洼,电动车的轮胎会打滑,转弯时极易摔倒。有时食物的汤汁会溅洒出来,外卖盒会被颠破——餐损每单要扣外卖员一半的钱。
2020年冬天,冯文学送餐时看到一位母亲带着3岁左右的小女孩走路,小女孩踩坑里摔倒了,他“心里咯噔一下”,想到自己的女儿。第二天,他向12345投诉了这条路。社区居委会负责人加了他微信,向他更新修路进度,在一周内把路填补好了。
冯文学常接到一家超市的单,超市位于恒大城市广场,在地下,有电动扶梯,却从不运行。冯文学需要提着沉重的大袋子爬四五十节台阶。他越想越愤怒:为什么有扶梯却不开,腿脚不便的老人、推婴儿车的父母、残障者怎么去超市?2022年10月份,他打电话给12345,反映扶梯不开的问题,“有超市和这么多摊位,周围几个小区少说几千人,这(电梯)几年都不运行,老头老太太小孩,全都得走四五十级的台阶。”很快,扶梯重新运行。
他身强力壮,可以步行送餐,可骑手中有残障者。他认识一名骑手,腿脚有残疾,被拦在门外后只能拎着货一瘸一拐地送货。2023年6月,他投诉12345,将府锦苑小区要求肢体残障外卖员都必须停车进入,没有照顾到残障人士。7天后,反馈告诉他“残障骑手进入小区可以办理出入证明”。办理出入证明需要有残疾证,肢体残障的那位外卖员没有。今年,冯文学听说那名骑手已经离开北京,回老家去了。
我们都是外卖员的顾客
我们在中国,享受着全球范围内最发达和便利的外卖系统,有最廉价的配送团队:外卖业务人力成本低至约1美元(美国:5美元);以及最短的配送时长:送餐速度平均每单仅需35分钟(美国:75分钟,俄罗斯:数小时)。
这种方便体现在系统里,是被压缩到极致的时间。据相关数据显示,2019年,中国全行业外卖订单单均配送时长比3年前减少了10分钟。超时是不被允许的,每当听到手机里的女声提醒:“您有一个订单还有5分钟超时”,冯文学的压力在那刻达到顶峰。他跑众包,超时3分钟内,扣本单收入的20%,超时3分钟以上,扣本单收入50%,超时15分钟以上,这单白干。
我们下单的一些物品会给外卖员带来麻烦。冯文学最讨厌配送的物品是榴莲。榴莲有刺,有的品牌用硬纸裹着,配送方便些,有的只有简单塑料袋包装,“都是小揪揪提溜不起来,根本就没法拿。有时顾客买四五个榴莲,我简直是没法送。”
外卖员除了被挡在小区门口,还会被单元楼的门禁困住。2023年8月,华瀚福园单元楼下新装了智能门禁,冯文学不会操作,耽误了好几分钟。把餐送到顾客手里,他忍不住多说了一句:小区门禁有问题,业主可以建议物业去修。顾客没好气地说了句:“你个送外卖的连门都进不来,还送什么外卖。”
他和顾客吵起来,“我又不是业主,我没权利配(门禁)。”顾客说,进不来门自己去找物业。争论半天,顾客报警。他又向12345投诉,得到回复:经物业现场测试,发现430单元门及其他各楼门禁系统均可通过门禁扣或手机远程开门使用。
现在,冯文学的钥匙串上挂着两个蓝色的门禁扣。我们在晚高峰的美食城内聊天,骑手在不同档口前停留又离开,一名外卖员听到我们的谈话也拿出了他的钥匙串,同样挂着两个门禁扣。这是他们借小区保安或保洁的门禁卡拿去自己配的。他们都心知肚明这是违法行为,可对冯文学来说,这至少这能为他省几分钟,他不会再被顾客说了。
进了单元楼,外卖员的难题依然没有结束。有的“老破小”楼栋里,不仅没有电梯,楼梯间也不标记楼层数,冯文学有时“爬楼爬晕了,根本分不清自己在5层还是6层”。
好不容易上了楼,有的楼道里十几户人家,门上却没有户号。有一次,为了节省时间,他在电梯门上写上房号的方向,一位顾客恰好看见他,“你干嘛呢你?”他解释,“实在不知道门牌号”。顾客指责他,“你这属于乱写乱画”,随后投诉了他。
外卖员的最后一步是把餐或物品送到顾客手上。必须送到才能点送达,在楼下、在电梯里都不行,会被鉴定为虚假送达,扣50块钱。冯文学不懂什么是i人,e人,他的疑惑是为什么总有顾客不接电话。单元楼下电话不接,到门口敲门也不开,看订单也没有任何备注,“急死你”。他把餐放门口,拍好照片,点送达。等电梯下楼的时候,他看到门开了,一只手伸出来拿走了外卖。
在最极端的情况下,一个外卖订单可能会给外卖员带来生命危险。2024年4月28日晚,潮州市一名外卖员因雨天积水过深,在送外卖途中溺亡。2023年9月,深圳暴雨,城市内涝严重,外卖员趟着齐腰的积水送餐。2019年8月10日晚,在上海,一名外卖员顶着台风天和大雨骑着电动车送外卖,由于道路积水过深,不慎触电死亡。每逢暴雨天气,“该不该在极端天气下送外卖”就会成为热议的话题。
有的外卖员希望在暴雨天多接单,骑手按单量拿工资,暴雨天单量大,且平台会延长配送时限,给予骑手补贴。有的骑手希望“安全第一”,想停工休息,但又没得选,跑团队或专送的骑手,系统会强制派单,不得请假和拒送。
“不让骑车进,在恶劣天气提着几十斤东西走路配送,这算不算体罚?”冯文学问过很多保安这个问题。他记得一个保安的回答:没得商量。
保安,外卖员,物业
外卖员能否骑车进入小区,到底该负责?保安说,这是物业的规定,物业说这是业主的决定,业主是外卖员的顾客,是他们不让外卖员给自己骑车送餐吗?冯文学想寻求公道,却发现找不到真正能为此负责的人。
冲突总发生在保安,外卖员,和物业这三者之间,但任何一方都不是规则的制定者。
东坝地区的外卖员们流传着对不同小区保安的画像。搜翻冯文学东西的保安,是远近闻名最“招人恨”的那个。有的保安好说话,看东西多,看天黑人少,一般都会通融;有的保安会“人情世故”,外卖员递根烟,也就开门了;有的保安耿直,“拿着鸡毛当令箭”,对外卖员呵斥甚至暴力相见。
将府锦苑小区也不让外卖车辆不让进入,冯文学多次投诉无果。他不止一次看到有辆涂成白色的三轮车自由出入小区,他质问物业,得到的回复是,这车是小区业主的。
他气极了,“送的外卖送的快递也属于业主啊!”物业置之不理。12345不管用,他报警,打过6次110,警察调解了6次,6次都交涉无果。
2023年5月,他决定正面对抗,他骑着车停在门口,不动。一名很壮的保安上前驱逐他,挪他的车头,他推开保安,保安急了,从右侧勒住他的脖子,把他连人带车拽倒,拖着他的后背在地上刮擦,然后把他摁压在地上。
路过的外卖员拉开保安,报警。警察调解,打人的保安当着警察面给他道歉。警察建议冯文学去医院做伤情鉴定,冯文学说,算了,去医院又耽误好几个小时。保安当下赔给他100元,他收下钱继续跑单了。
这次冲突后,冯文学一战成名,将府锦苑再也没有拦过他。他成了唯一能骑车进入小区的外卖员。他与保安之间也没有产生芥蒂,将府锦苑的保安看到他,会叫他“大神”。
“我从来不骂保安。保安也是底层,其实也不想拦”,冯文学说。有保安曾经悄悄告诉他,如果被发现放外卖员进入小区,他们要挨罚,一次扣50块钱。
他清晰地认定自己的抗争对象不是保安,而是物业公司。他和物业公司也有过冲突。按照同样的方法,冯文学投诉过畅颐园,先在12345投诉,投诉后安全生产监督管理局的工作人员到了,无法调解,警察随后赶到,物业经理也终于露面了。
“你们这是侵犯人权”,他控诉。物业经理问他,侵犯了哪条法律?《宪法》的哪条?他被问住,没法回应。当天晚上,他去打印店的电脑上查找《宪法》原文,他看到宪法第三十八条:“公民的人格尊严不受侵犯”,他认为物业公司侵犯的是他的人格权。他把宪法打印下来,一式三份。第二天,他拿着《宪法》继续在小区门口报警,警察再度把他和物业经理一起带去派出所调解,三份《宪法》,一份他给了物业经理,另一份贴在了警察局的窗口上,最后一份留给了自己。
他起诉的就是畅颐园的物业公司。今年6月5日下午,冯文学骑着电动车前往畅颐园。一位年轻的保安立在门口,他盯着电动车,看冯文学把车放在马路边行道树下,才移开目光。
冯文学走进小区,轻车熟路地拐进物业办公室。物业经理认出了他,绷起脸,举起手掌对着冯文学,拒绝和他沟通:
“我们等法院判好吧,我们现在不接待你。”
“我不是来吵架,我就是来咨询一下。”
“您不用咨询我,有事问法院。”
冯文学音量提高,“犯不犯法不是法官说了算,是法律说了算!”
双方都叫嚷着要报警,两个高亢的男声叠在一起。冯文学叫嚷,“你们要不服我天天让警察来。”经理则数着冯文学的“麻烦”,“你闹了无数次。派出所来过,安监来过,城管来过,你已经去起诉了,现在就等法院判就可以了。”
类似的对话重复了超过十分钟,冯文学的请求或威胁都没有回应,对方只说“等法院判”。他走出物业室,看到一辆电动车在小区街道飞驰而过,车上坐着两个穿着白衬衣的男人,他对我说,“这是看房中介,他们就能进。” 当我们走近保安,对讲机里传来物业的声音:门口那两个人,一个字都不要说。
之后,冯文学又来到锦安家园。一个新上任的物业经理把他带进办公室,接听了一个电话后便再没有出现。此后的一个小时,冯文学和该物业公司的秩序主管王勇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。
王勇讲话不急不缓,他向冯文学抱怨工作难做:小区有超2000户,业主大多是80后和90后,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孩子,小区里常发生电动车对孩子的剐蹭事件,物业因此接到大量来自业主的投诉。他能理解外卖员的辛苦,但“这个东西他管不住自己。你说让他骑慢点,不行的,他总是低头看着手机,平台一直在那里爆单。”
他劝慰冯文学,“人家是这的居民。我和你一样,属于外来人员,只是暂时在这里服务管理。我不能把小区业主惹个遍。”
冯文学频频看手机,物业经理却仍没有回来。他逐渐气恼,在他看来,不让外卖员车辆入内就是歧视和违法,他反问,为什么业主有权利这样做?为什么物业有权对外卖员的车辆进行管制?王勇说,我不跟你抬杠,“不能因为你辩解能力有多强,我就让你进”。冯文学越来越激动,他用近乎威胁的语言:哪个业主不同意?我要去告他,我得知道他是谁,我直接打110来这儿。
这是冯文学抗争的模样:歇斯底里,叱喝骂叫,粗鄙,不体面。经理终于回来了,他站着刷弄着手机,草草应允冯文学下次会和居委会的人一起约见他。离开后,我问冯文学,为什么要威胁,为什么不能好好说话。他神情淡然:只有说得严重他们才会听我说话。他提起上一任物业经理,那个人答应他细聊,他一直等,等了三个月,没有等来任何消息。
“干两个月外卖,出两次车祸”
6月5日下午,瑞晖嘉苑的小区门外,冯文学遇到了一位快递小哥。他站在一棵树下,树干上铁链锁着5个网格塑料大箱。他也不被允许骑车进入,150个快件,他要额外花费半个小时把快递挪到箱子里,再送到客户家门口。
快递小哥觉得耽误事,但也能理解这项规则,“骑手骑车太快在小区里撞到小孩,是常有的事”。冯文学反驳他,“可意外发生还是小部分。”
“小区里限速5公里,骑手一个比一个骑得飞快。我也骑过,哪有限速过。别问我怎么知道的。”小哥说着撩起自己的裤腿,他小腿上蜿蜒着一道紫红色的伤疤。“这都多久了,伤口还没好。”他大口喘着气,“我干了两个月外卖,出了两次车祸。时间太紧了,半个小时挂10个单,连取带送。”
冯文学打断他,“兄弟,你知道有句话是量力而行吗?”
“量力而行?!系统给你下的单你量力而行?午高峰的时候谁给你调?”小哥提高声量反问。
“两个月两次车祸”,小哥的经历不是个例。在配送时间的硬性要求下,外卖骑手不得不逆行、闯红灯、用超速换时间。根据人民数据研究院统计,2020年以来外卖骑手相关的100余个热点事件中,由交通违法行为引发的交通事故占比超过7成。事故原因直指平台,94.7%的骑手为抢时间违反交通规则。
骑手一旦发生交通事故,伤亡率更高。例如,成都市2021年1月至8月,快递、外卖电动车的道路交通事故中,伤亡事故占事故总数的51.6%,平均每1.5天就有1名骑手伤亡。2019至2021年,上海涉及快递、外卖行业各类道路交通事故中,伤亡事故占事故总数的90.3%。
出了两次车祸后,小哥转行当了快递员。眼下重要的事是整理快递和送快递。他开的快递车车门内侧写着两行数字,是该小区的单元楼分布图,按照单元楼顺序送货能提高效率。“这个小区算好了。我之前送过老旧小区,楼号没有,单元没有,一进去一脸懵。”
冯文学问他:“你为什么不投诉物业,争取你的合法权益?”
小哥没有停下理件的动作:“你就是干这份活。忍,不忍还能怎么样。”
抗争者冯文学
冯文学开始送外卖是因为失业。此前,他是铁路道口的安全员。2020年,道口改造,他失业后开始跑闪送,然后跑外卖。配送范围以东坝星光美食城为中心,向方圆三五公里发散。
他说,跑外卖之前,他的人生一帆风顺,从未遇到什么歧视或不公。中专毕业后,他先是在东坝的村里干绿化,种树养林。2014年,家里托关系给他找了份铁路道口安全员的工作,“有三险,还发了工会卡,算是半政府编制”。铁路道口一侧只有他一个人,他盯着铁轨,盯着同一个道口,盯了6年。唯一使用的器官大抵是耳朵,警报一响,他走出值班室拦车拦人,警报不响,他继续坐着,手伸到监控看不到的角落滑手机。他重复着这种生活,几乎没有和人群打过交道,直到失去工作。
2020年,他萌生出创业的想法,希望能成为改变社会的大人物。他想开公司,创办平台APP,人们可以在这个平台交友,聊天,更重要的是互帮互助,比如捐血给需要急救的人,甚至捐献器官。“我的野心就这么大,我要服务和帮助每一个人,这是一个利国利民的计划”。
他在网上找了一家上海的公司,转了两万块,希望对方能设计这个APP,但没做成,两万块钱打了水漂。几个月后,这家公司的老板再度联系他,说觉得他人不错,想让他来当自己公司的法人,他答应了。
后来,妻子发现了这件事,认为这是诈骗,目的是为了让他背负债务。妻子立刻在上海找了律师,两个月后,对方同意法人变更。
冯文学认为自己并没有上当受骗。“人家没黑过我。要不然两个月时间,怎么不能骗我点钱呢?”他损失的只有2000块钱法人变更手续费。他和妻子天天为此吵架,直至离婚,他净身出户。他还有个女儿,当时15岁,坚定地站在妈妈一边,“在我闺女心里边,我属于傻子。”说着,他突然哭了。
离婚后,冯文学每个月要给女儿5000元抚养费。他跑单不多,中午送餐的高峰期,别的骑手一次挂着12单,他最多只挂6单,他平均月收入约5000元,每月几乎没有剩余。
今年2月初,冯文学的视力越来越差,他把字体调到最大,减少接单数。4月,他发现自己看不清顾客的备注和平台的接单提醒,他停止跑单。他去医院看眼睛,花了500块钱,医生说状况严重,需要再诊断。医生的话令他恐惧,自从跑外卖后,他的社保就断缴了,没有医保,他不敢去医院。收入断了,他只能在支付宝贷款,目前负债两万。
“我现在生死不惧。我现在什么都没有。”冯文学说。他的抗争因为多种失去变得更加决绝。他想抗争成功,迫切地想做成个什么事。
他想让更多外卖员能进小区。为此他花4000块钱成立了一个公司,想与物业签订安全责任协议,为外卖员进小区提供担保。他拿着公司的名片去找物业,物业又说,还要交担保金。冯文学觉得这是讹钱,事情不了了之。
他还想为跑众包的骑手们组建工会。2023年6月,他在12345小程序上投诉外卖员没有工会的现状,他说,“现在城市中配送员是最累最受歧视和欺负的庞大群体,根本没有为骑手做主的工会。”
他给东坝乡工会、朝阳区工会都打过电话,他还骑着电动车去过中华全国总工会,都没有结果。
今年3月,在望京人民法院的民事厅,他起诉物业公司的案子开庭了。他独自一人面对法官和书记员。据他回忆,庭上大部分时候都是他在说话。他细数种种不公:只让外卖员走西门、不让骑车进小区;物业说是业主自治,可自治不能损人利己,不能违背公序良俗;这是社会主义版的华人与狗不得入内。
审理不到一小时就结束了,他感到法官并不重视。他下载了6个保安和外卖员冲突的视频想要给法官看,法官撇了一眼,把手机放在了一边。
6月6日,冯文学收到了法院寄来的民事判决书,两页纸,4面。
“小区业主对小区公共区域、路权具有物权,外卖员对此并不享有权利。至于目前畅颐园实行的外卖快递车辆不得入内的举措,由小区所属社区服务站结合业主意愿制定,物业公司负责实施,不违反法律规定。”
判决书最后一面纸上写着:
“判决如下:驳回原告冯文学的全部诉讼请求。”
文中王勇为化名
参考文章:
《外卖行业安全管理现状与治理路径研究》 吕 慧