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何华
十多年前的一个春节,我在马来西亚背包旅游。在槟城的客栈,和几位客人混熟了,临走那天,他们问我:下一站去哪?我答:怡保(Ipoh)。他们接着问:怡保有什么好玩的?我答非所问:怡保有好吃的。
确实,怡保是座美食城(芽菜鸡、沙河粉、白咖啡最出名),但除了吃喝,怡保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颓败诡异氛围吸引着我。怡保的建筑花样百出,西洋式、马来式、中式,各种风格混搭。很多电影在此取景,譬如周润发主演的《安娜与国王》、李安执导的《色,戒》。
怡保曾因锡矿繁荣,旧称“锡都”;因被山岭环抱,名其“山城”。怡保火车站先声夺人,气派不凡,它是典型的摩尔式建筑,俗称“怡保的泰姬陵”。晚上我就入住火车站楼上充满殖民情调的Majestic Station Hotel,它曾是马来亚最好的铁路旅馆,据说毛姆曾下榻过此处。可如今Majestic已经陈旧落伍,中低价位,成为背包客的大本营。不过,店主说,很快就要翻新了,我知道所谓的翻新就意味着昂贵的价格,下次来就住不起了。
这些年我在大马一个个城镇晃游,逗留最久的场所就是街边茶餐室(也叫茶室,和港式茶餐厅是两码事)——非常平民化的公共空间,没有冷气,天花板上的吊扇悠悠地旋转着,老人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家常,《星洲日报》则摊在一边。我就这样以一个外乡人的身份孤立于南洋的语境里,却其乐融融。茶室除了售卖咖啡、红茶、咖椰面包、半熟蛋(加黑酱油、胡椒,拌着吃),大多还附设鸡饭、云吞面、叻沙等小吃摊位,开辟了南洋小镇最具市井风情的一方天地。
有时,我会想:大马很多二三线城镇年轻人都外出打工,只剩老人留守,多亏还有茶餐室给老人一个聚会的空间。实际上,它们也给暮气沉沉的老城带来了人间烟火。
怡保的茶餐室尤其令人称道。旧街场(即老城)一带的新源隆、新源丰、南香、亚洲,这几家茶室挨得很近,构成怡保“最诱人的街角”。茶餐室一早开门,下午收摊。所以,一到晚上,旧街场的市面显得冷清幽暗,吃晚饭的地方寥寥无几。走了几个街区,发现一个亮灯的门面——鸿图酒楼,进去点了一碗生虾面,鲜得来“眉毛落脱”,对这碗面我念念不忘,觉得此生没吃过这么味美的汤面。出了鸿图酒楼,天越发黑了,偶尔有车辆呼啸而去,或野猫一晃而过,荒诞,超现实。不过,想到第二天早上的蓬勃生机,晚上“聊斋”一般的气氛似乎也可以忍受了。
我心里还藏着一个重要“景点”,它就是:东华酒吧。因为行前看了《情人的午后:走访怡保百年东华酒吧》这本书。作者李永安大概实在痴情于这间酒吧,加上和老酒保彭志云有缘,于是一而再再而三无数次走访东华,为这间百年酒吧留下了一则又一则生动的传奇,拼凑出东华既浓艳疯狂又暧昧缠绵的历史风貌。东华的英文名字叫FMS,是Federated Malay States的缩写,和中文名字完全没有关系,据说是早年霹雳州苏丹所取。
东华酒吧有意思,是因为这里的客人有意思,几乎都是在马来西亚工作的洋人,当年多为种植园主和矿主,他们个个落拓、豪放、浪漫、风流、念旧——奇怪,我脑子里立刻跳出王家卫的御用摄影师杜可风的“鬼”样子。他们有的甚至无家可归或有家难回,异乡的酒吧成了他们寻欢的安乐窝、情感的寄托所。李永安用活泼传神的文字将他们的故事一一记录下来,个个精彩至极,个个寂寞难耐,却又不失尊严,仿佛西班牙鬼才导演阿莫多瓦电影里的痴男怨女。当然作者下笔最多的还是酒保彭志云,他是东华的老灵魂,凭他的历练、得体、细心、宽厚,将所有客人招呼得滴水不漏。看到喝多的客人,彭总是劝阻他们:“这是最后一杯了。”对那些醉醺醺的客人,彭更是服务周到:“我可以帮你叫的士了吗?”
有几位马来西亚人到英国旅游,碰到一位几十年前东华的老顾客,这位老人问他们是否知道怡保的FMS Bar,当他得知彭还在东华时,高兴得很,特别请他们代为问候彭。也有离开的老顾客写了关于东华的诗托人带来给彭,彭珍惜地贴在墙上。东华的墙上还贴了一行天书一般的英文字母:IITYWYBMAD,大家都很好奇地问彭那是什么意思,彭淡淡地说,如果我告诉你,你会请我喝一杯吗?——If I Tell You,Will You Buy Me A Drink?那行字就是这个意思。这样的游戏很有趣。让我想到赛林格小说里的猜谜:一堵墙对另一堵墙说了什么?——拐角见。
我来到怡保,朝着心目中的“景点”走去,远远看到这幢熟悉的浅蓝色的建筑(在网上看了无数次图片),兴奋得一如近乡情怯。可到了跟前,一盆冷水当头浇下,原来东华已经关闭,看情形是在装修,不敢确定是翻新后重新开业(若是,也难保昔日风情了!),还是另作它用?看来,时代真的在变,连怡保这座相对稳定封闭的老城也“在劫难逃”,老调调老味道老色泽,正日渐凋零消退。